開棺

那天早上經過簡單的祭拜之後,我和爸爸等人手拿著鋤頭和鏟子,一鏟一鏟的爺爺的墳破開,小丘般的黃土逐漸堆落在兩旁,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具深褐色的棺木,靜靜的平躺在黃土之下,我腦中猛然湧出好多的過去,多年前陪我一起流淚的午後、漫天飛舞的黃紙、震耳欲聾的哭聲、我披著麻衣向爺爺的棺木灑下的那把黃土,如今卻只剩下被蟲蛀爛的木板與散落一地的黃土。

當黃土都清理完畢之後,檢骨師和他的助手拿著工具,就要撬開爺爺的棺木了,棺木被撬開的那一剎那,我不知該如何描我所感受到的衝擊,心中的突如而來震驚,掩蓋過初次看到骷髏的恐懼,已經腐爛敗壞的棺木中平躺著一具微微發黑的骷髏,我不禁問自己,那個真的是我記憶中的爺爺嗎?我無法聯想這二者之中有何關連,看著殘缺的頭骨、空洞的眼眶以及散落棺木中的枯骨,我忍不住害怕了起來,但我依然難掩心中的想念與悲傷,「阿公我足想你,你甘知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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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奇怪耶!最近家裡面的感覺好奇怪,爸爸的眼睛總是紅紅的,媽媽整個人也是怪怪的,有時候姑姑她們打電話來,媽媽跟她們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,還有前幾天他們還自己跑回去鄉下玩,可是卻沒有帶我跟弟弟一起回去,很討厭耶,我好想阿公、阿嬤,也好想後面那一大片的羊咩咩,爲什麼爸爸就是不會順便帶我跟弟弟帶回去呢?哼,真討厭。在台北每天都要去學校上課、放學回家還要去補習,而且功課還一大堆,真的好無聊喔!不過阿,爸爸剛剛打電話跟我說,等一下他就要上來台北帶我們回鄉下,萬歲!萬歲!這樣的話我不但不用去上課補習而且可以跟阿公撒嬌,又可以在後面跟羊咩咩玩,而且阿公還會給我錢去買東西吃,真是太好了!萬歲!萬歲!

嗚,人家的膝蓋好痛啦!為什麼我們不能用走過去呢?為什麼一定要在地上用爬過去啦!很討厭捏!明明阿公家就在前面阿,用走過去的一下就到了阿,為什麼不能用走的啦?我的手跟膝蓋壓在柏油路上爬,都出現一個一個的小洞,真的好痛喔!在我旁邊跟我一起爬的爸爸跟姑姑也都痛到哭了!呼呼喔!不痛不痛喔!阿元幫你們吹一下,痛痛就會飛走了。看著前面的阿公家就快要到了,阿嬤也站在門口等我,我忍不住站起來,向阿嬤跑過去,但是好奇怪都已經這麼晚了,為什麼阿公家好像在過年一樣,好多大顆的燈泡、滿滿的白色的布,原本空空的馬路上面,架起了一個大大的帳棚,裡面好亮、好熱鬧,好多人都在那裡面,姑姑、伯伯還有好多表兄弟姊妹,我到處找了好久,可是我怎麼都找不到總是一邊摸著我的頭,一邊叫我「阿孫仔」的阿公呢?而且原本放著鍾馗祖師爺神像的神桌上面,怎麼換成了阿公的照片?而且原本停著我的腳踏車的那個房間,出現了一個好大好大的木頭箱子,我覺得好奇怪喔!怎麼好久沒回來的阿公家,好多東西都不一樣了,我回頭問爸爸說阿公呢?我怎麼找不到阿公,可是站在我身邊的阿嬤卻哭了出來,是我說錯了什麼嗎?為什麼阿嬤這麼哭了?阿嬤妳不要哭了啦!我不是故意讓妳難過的,對不起,對不起!

那天晚上我找不到阿公跑去哪裡了,我到處找一直找都還是找不到,從前面的房間到後面養咕咕雞的地方我都找過了,但是還是沒有看到阿公,最後爸爸才帶我去找阿公,原來阿公躺在一個好大好大的黑色箱子裡面,不管我怎麼喊他阿公都不理我,爸爸跟我說阿公生病很累在睡覺,要我乖乖的不要吵阿公,讓阿公好好休息,但是我好想跟阿公說話,我跟阿公說我考試又考一百分了,這樣阿公都會笑得很開心,然後給我一張五十塊,這樣我就可以買好多好多東西吃耶!阿公起床啦!不要再睡覺了啦!

「阿公,走喔,你愛對阿好喔!」爲什麼一邊走路要一邊說這個,我真的不知道耶!阿公不是躺在那個黑黑大大的木頭箱子裡睡覺嗎?爲什麼爸爸要我要對著手上抱著的木牌叫阿公呢?還要我穿上那個黃黃的衣服,粗粗的碰到身體好癢喔!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。而且天空開始下雨,明明只是毛毛雨,可是怎麼每個人臉上都濕濕的,大家一直走要走去哪裡阿?為什麼最後要把阿公睡覺的箱子埋起來,阿公不是還在裡面睡覺嗎?不要把阿公埋起來啦!快點把阿公挖出來,人家要阿公啦!把阿公還給人家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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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節節散落的骨骸從已經腐朽大半的棺木中取出,微微發黑的骨骸碎片被堆放成一落一落的小骨丘放置在墓碑之前,不同的骨堆是不同的部位,原本陰濕的骨頭經過烈日的曝曬之後,已經乾燥了許多,家族中的每一個成員,上至奶奶、下至五歲的小姪子,每個人的手中都拿著黃銅色的鋼刷,將平鋪在地上的骨骸拿在手裡,用銅刷清理一番,將骨頭上的殘肉與污漬一一清除,原本微黑的骨頭逐漸變成白灰色,但是我還是無法面對這樣的落差,那個在我心中總是笑呵呵的爺爺,笑起來總是露出黃牙齒的爺爺,雖然已經過了十數年,爺爺的身影還是很紮實的刻畫在我腦海,可是我真的難以接受爺爺微笑的身影,如今變成我眼前散落一地的骨骸。撿骨師開始拾起我們清理好的骨堆,就像是孩子在玩拼圖一樣,由由頭部、脊椎、四肢開始組合,慢慢地一個人軀體輪廓出現在地板上,爺爺生前的模樣似乎再次的浮現在我面前,但不同的是眼前的軀體沒有皮膚、沒有肌肉、沒有應該存在的器官,僅有一副空盪盪的骨架,霎時間,爺爺露出黃牙齒的笑容,和空洞沒瞳孔的頭骨,這兩者不停在我的腦中交錯,我分不清楚到底哪一個才是爺爺,我整顆心狠狠的揪結在一起,好痛!

撿骨師一邊把爺爺的骨頭放進瓷甕中,一邊對我們解說,當把死者的骨骸放到瓷罈裡面的時候,必須以雙臂抱膝的蹲姿放進入,這樣就像是出生之前,胎兒在母親子宮裡倍受呵護的姿勢,人用怎樣的姿態來到這個世界,就以怎樣的姿勢離開,骨盆先坐下,接著腿骨、脊椎、胸骨一一擺上去,一個坐在甕中的人體已經形成,然後再以木炭來填充瓷甕空洞的部分,如此一來才不會在搬動中震動,這樣死者才可以坐得更安穩,最後在頭骨上包上紅紙,然後以毛筆畫出五官,雙眼直視著前方,看清楚眼前的道路,好好的走完最後的路,安心的離開令人煩惱的所有一切,塵歸塵,土歸土。

「過橋喔!阿公你愛跟阿好喔!等下就可以入新厝了喔!」每過一座橋就是一聲呼喚,每拐個彎就是一句叮嚀,我懷中緊緊抱著骨罈,彷彿我正深深的擁抱爺爺一般,雖然我明白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想像,但我依然相信爺爺的靈魂會聽見我的叫喚,乘著輕風一路跟隨著我,和我一起坐在車廂中,就像小時後爺爺抱著我坐在椅子上一樣,不過現在卻是我保護爺爺,由我來抱緊爺爺的瓷甕,不讓爺爺受到任何的傷害,「阿公你要跟好喔!阿孫仔會把你抱緊緊的!」。

原本無法面對爺爺變成枯骨的我,在不知不覺中,爺爺的笑容、爺爺的擁抱和爺爺黑黑的牙齒,最後還是和瓷甕中的骨骸結而為一,在我記憶中刻下不能抹滅的形象,無論經過任何的改變,爺爺依然是我敬愛的爺爺,在我心中不會有任何的動搖,我雙手用力懷抱著瓷甕,深怕我的一個不小心,就會讓爺爺有絲毫的損傷。

「阿公!要過橋了喔!你要跟好喔!阿孫會把你抱著緊緊的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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