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何讓你遇見我
在我最美麗的時刻、為這
我已在佛前、求了五百年
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


那年元宵,整個城裡充滿了過節的氣氛,雖然已經是大年十五了,可是人們都還是沈溺在新年的慶祝當中,平凡人家平時難得吃上大魚大肉,在這個年節時分也多少添了些菜色,大街上來回嬉戲的小孩臉上漾著笑容、身上穿著新衣、手裡拿著冰糖葫蘆,童稚笑語聲更是加添了過年的氣味。城裡的樹梢上給掛上了一只只的燈籠,雖然時候還沒昏黃,但是壓抑不住的喧嘩已經在青石板的街道上蔓延,經過來往穿梭行走的人們身旁,都可以不經意打聽到一年一度的期待,尤其是大戶人家的紅漆銅門前,一座座的轎子已經就定位,只有在今夜那些尚未出閣的閨秀,可以踏出繡房走上大街,名目上是說賞燈,但是有更多心思在偷偷瞧瞧花燈旁的公子哥兒,一個說不定就這樣私定終生,一切只有在今晚。院落裡,丫環們手中承著拖盤在假山、花園、庭廊間不停地奔走,川流不息的人龍,在杜府內交織起一個濃密的大網,罩住後院所有女眷的閨房,來回奔走不斷喘息的婢女們無一刻的停歇,就只是為了讓自己的主子,得以在晚上的元宵花燈大會中有更動人的展現。

我緩緩的將自己的目光由窗中收回,乾澀的嘴角有了平時難以窺見的波動,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無意義的向晚,與那個緊緊罩住我的大網,有了令人發噱的悲哀,金步搖又如何、燈花又如何,不屬於我的一切仍然不屬於我。
「碧落,我可以不參加晚上的燈花大會嗎?」我回過頭看著專門伺候我的丫環-碧落,並再度提出不可能有肯定答案的問句。
「小姐,您別讓奴婢為難了。」話沒說完,碧落又跪在地板上,頭低低的發抖著。
「唉,起來吧。幫我裝扮。」嘆了一口氣後,總還是得面對現實,我又再次妥協了,看到碧落手臂上的家法形印,我也無法那麼堅持。

目光由窗外拉回到室內,我轉頭看著陳列在紫檀木桌面上的首飾,各種色澤大小的南海珍珠、夕陽殘紅般瑪瑙、與紫色的水晶耳飾,無數的珍貴珠寶在夕陽的照射下散發出妖豔的光芒,我伸出手輕輕撫過這些珠寶,心裡不禁泛起一陣無奈,倒映在黃銅鏡中的我,雖然塗滿了時下仕女風靡的妝扮,但是這樣與一隻活在籠中的鳥兒有何分別,揮霍無度的錦衣玉食更是緊緊勒住我的呼吸,沒有人知道我要的不是這些,我不要珠寶、我不要華服,我只是希望能順著我的心意平凡的活著,胭脂水粉只會模糊我的視野、阻礙我的路途,如果能自由的活著,即使是粗衣麻布下田耕作我也甘之如飴,我寧做一名農家村婦也不願沒有自己。不由得,我深深的嘆了口氣,這世上沒有所謂的公平,院落裡的我企圖攀過高牆,在那片天空下追求我要的生活;而牆外的人卻擠破頭的想爬進來,或許這就是命吧!人的運命就像是一把已經定下的秤,不可任由人改變的,亙古不變的無奈。

踏入了轎子,彷彿只是由大牢房搬遷到小牢車中,轎上盤旋的龍鳳似乎也悲泣自己的命運因而顯得曖昧無光,移動中的四面的轎身彷如不斷向內擠壓,即使換了個環境,我依然被緊緊的束縛著,無法呼吸,無法動彈。四名轎夫扛轎的喲暍聲由窗縫中滲透進來,端坐在中央的我沒有表情,也做不出任何的表情,是該笑嗎?但臉孔木然而空洞的我就是無法像其他姊妹的萬分期待,我似乎總是如此漠然的看待一切,甚至有時候我想,也許我不存在會是更好的選擇,我真的沒有力量可以再支撐著我這樣的活下去,就決定是今晚吧!讓我這縷不知由何而來的幽魂回歸故里,回到那個我應該存在的地方,不是這裡。

轎身持續顛簸著,也不知道經過了多遠的距離,由窗外傳入的喧嘩聲越來越大,轎子進行的步調也逐漸的慢了下來,越來越多的人聲由四面八方蜂湧進我的耳朵,我想應該是到了西門大街的廣場了吧!我伸出手掀起了窗上的布幔,側著臉往外瞧,平常日子就充滿熙熙攘攘的人潮的青石巷道上,更是擠滿了無盡數的臉孔,每張臉孔上都充滿了佳節的喜悅,與我冷漠的五官有了強烈的對比,轎內轎外,天上人間,莫名我感到一陣噁心,是被喜悅刺痛了嗎?我也不了解,由胸口懵然擴散的緊縮,狠狠的壓迫著我的身軀。同樣的場景確有不同的感觸,我羨慕著他們平凡而易得的喜悅,農夫村婦的辛勞在我眼裡都是數不盡的羨慕,或許他們更是羨慕著我的富貴豪門吧!但是沒有人可以體悟我在眾人羨慕目光背後的難過,絲綢底下的肉身,肉身內的魂魄,大聲的吶喊卻沒人可以聽到我的眼淚。

行走中的轎子突然停下來,四周的喧嘩聲也全部靜了下來,剛剛還鬧烘烘的歡笑聲,彷彿像是一直不存在似的,窗外不再吵鬧,廣場上的所有人同時停止了交談,整個世界只剩下遠處傳來的蟲鳴,其中參雜著不勝清晰的木魚聲,我霎時間以為我聽錯了,但是越來越清楚的敲擊聲,並且伴隨著一股檀木的香氣,我想並不是我的錯覺,是真的有木魚與檀香的存在。我的視線透過窗子,看到全部的人都跪倒在地並且面向前方,臉上的表情無比虔誠,雙手合十,口裡不斷的喃喃著細語,似乎正在祈求著什麼,由窗子的方向我看不到什麼,於是我撩開了轎門的布幔,往前看去。

在花燈的照映下,我看到了一行身穿黃色袈裟的和尚,有的手裡拿著木魚,有的手裡捧著檀香爐,嘴裡不斷地唸著般若般羅密多心經,正緩緩地通過轎子前方的道路,可能是在元宵這個節日中,特地出來為國家生民祈福的遊行行列,但是其中比較特別的是有一座四人抬著的木檯架子,上面除了有一尊佛陀的金像與供佛的法器之外,無一不是充滿著白色,白色的布幔裝飾著紫檀木的雕柱,高台上鋪滿著白蓮,單純一片的素雅,幾乎讓我忽略了高檯中那名男子,一襲純白的袈裟凸顯出他不同於其他和尚的身份,且最大的差別在於他頂上的長髮,一名帶髮的和尚且看來地位不低,使我腦中浮現了更多的疑惑,是怎樣的機緣讓他登上那座高檯,成為萬民景仰的對象,不知道具有這種身份的他,快樂嗎?

我的眼神穿過地上無數的人群,落在遠處的他身上,這名標準和尚形象的男子,著實吸引了我全然的注意力,使我不斷的注視著他,白色的袈裟、及肩的黑色長髮,雙腿盤坐著,左手拿著經書、右手持著佛珠,滿臉普渡世間萬惡的莊嚴肅穆神情,月光照射下的他,身上微微漾著一圈銀白色的光芒,是我雙眼迷離了嗎?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我被銀白色光芒融化了。

他不經意的轉頭看著我的方向,我心中騖然大驚,他是在看我嗎?是,也彷若不是,他似開還閉的雙眼,就好像寺廟大殿中那尊高高在上的佛祖,低頭看著跪倒在地的芸芸眾生,眼神之中充滿著憐憫,是那麼樣的慈悲無私的形象,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,對祂傾吐心中無數的悲痛,不知不覺中我也沈溺在這種目光之中,只是突然間他眼裡閃過的那一絲絲無奈,將我沈迷中的喚醒,我不禁搖搖頭,企圖讓自己清醒點。

那一閃而過的無奈代表著什麼,我想這應該不是我的錯覺,那種屈於現況卻無從改變的痛苦,我再熟悉不過了,這是不是代表著他也如同我一般,對於所處的環境充滿著無奈?在陌生男子的眼神中,為什麼我會看到熟悉的神情呢?這樣的眼我是否曾經在某個地方看過?為什麼他的眼光可以刺痛著我的心?為什麼?為什麼?

我搖搖我的頭,企圖將腦海中的妄想全部甩開,我不敢再妄加猜測,他是必須斷卻六根煩惱與世俗塵念的出家人,倘若我繼續胡思亂想,勢必會褻瀆了佛祖的大慈悲心,我告訴自己,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,其實根本不存在,是吧?但是為什麼我卻一直忘不了他眼神中的無奈?

當我將自己從胡思亂想中抽離,眼前的人群已經恢復正常,行走的行走、嬉戲的嬉戲,若不是空氣中仍然蔓延著檀木燃燒的氣味,以及越來越模糊的木魚聲,我可以會以為剛剛的畫面只是我的想像,但是他的目光的的確確的充滿我的腦海,之後在街上又看到了些什麼,我無從記起,我只是一直回想那個充滿無奈的眼神。

那個夜裡我做了一個夢,夢中的我化為一朵白蓮,長在一個小小的池塘當中,這是一個寺廟的水池,水池裡游著信徒放生的魚兒,在水池旁是一座鐘樓,每當晨曦照落在水池上,就會有人來到鐘樓敲響大鐘,並宣告一天的來到,隨後就可以聽到從大殿那傳來的梵唱佛音,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,那個敲鐘的人始終沒變。

那個敲鐘的人每日都會到鐘樓,在他敲完鐘之後,他總是會站在池邊觀賞著魚群游動,然後對著我嘆息,傾訴著他心中的話語,他口裡說著什麼,其實我不太懂,但是他那種溫柔的神情,卻讓我欣喜不已,每次看到他眼中透露出的無奈,我總是好想伸出手撫平他的皺眉,但是我不能,因為我只是一株蓮花。

不知道過了幾個寒暑,我跟他總是每日相處著,他對著我細細的說著,我靜靜的聽他說著,有一天之後,他不再出現了,早晨敲鐘的也不再是他了,我心中瀰漫著一股莫名的情緒,是思念嗎?我不知道,我只是好想再看到他一面,好想在聽他溫柔的對我傾吐,我就這樣一直想一直想,不斷祈求大殿中的佛祖讓我再見他一面,我好想再見他一面,即使是一眼也好。

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
長在你必經的路旁
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
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
當你走近、請你細聽
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

《席慕容 一棵開花的樹》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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