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雜貨店再過去一點,就在轉角處的那家院落,前幾天下午在一通電話之後,突然如炸鍋般的忙碌。隔壁的鄰居似乎都聽到從那傳出了一陣淒厲的哭喊聲,整日裡許多車輛來來去去,不時有人哭叫,不時有車到來,最後止於晚上時救護車的到來,頓時安靜。救護車不是載走了什麼人,而是帶回了一具屍體。

救護車剛走,殯葬業者的小發財車馬上就到,在三合院的一角,搭了一個簡易的靈堂,就只有佛祖、香爐、蠟燭跟假的鮮花,中間是一張笑得燦爛的照片。他還是一樣俐落的短髮,小麥色的皮膚,只是炯炯有神的雙眼,已經閉上,往常出現在嘴角邊的兩個小小的酒窩,也難再重現。缺乏血色的臉龐,失去溫度的身軀,都一再地提醒周遭的親友,他雖然在這,但也已經不在了。

匍匐在地上的那個女人,頭髮披亂,眼睛紅腫而表情呆滯,只是不斷地喃喃著:「我的囝啊!我的囝啊!」,然後突然崩潰大哭大叫地搥牆,然後沈寂下來,繼續地喃喃喊著「我的囝啊!我的囝啊!」,只有牆邊插著電的那佛機,不斷吟誦南無觀世音菩薩,跟那女人的喃喃,一搭一唱。

門外的屋簷下坐著幾個人,臉上全都是哀戚悲痛的臉孔,其中一個男人,雖然強壓住一直抖動的嘴角,但是他幫其他人倒茶的手,卻止不住的抽搐著,剛倒出那杯滿滿的茶水,最後到另一個男人手中,卻只剩下不到一半。

往後的幾天都不斷有人前來,那個男人就會起身在靈堂前點了一支香,遞給那些來來往往卻沒停留的人。那些人都先在靈堂前看了一下那張燦爛的笑臉,又彎道靈堂後的小偏廳裡,看看那張褪去血色也沒有效容的臉,偶而會有啜泣聲傳了出來,然後他們又掩著臉走出,只是地面上總是會有一顆顆的水珠,可能有什麼打翻了,或破裂了。

又來了一個人,也是跟其他人一樣,先走到那個簡陋靈堂前面,不同的是那個男人跟那個女人同時向他走了過去,三個人抱在一塊,男人的嘴角還是忍不住抽動,那個女人不再喊著我的囝,但卻發出壓抑過的哭喊。三個人就這樣抱著、哭著、抖著。只是來的那個人的身形,越看越清晰,也越發地熟悉,怎麼好像是我,照片中的那個人,怎麼會是你!

我從你爸爸手裡接過線香,站在靈堂前看著那張你笑得很燦爛的照片,我面無表情,沒有哭,沒有抖,只是緊皺著眉頭,看著你彷彿什麼事情都無所謂的笑臉。你怎麼還笑得出來,你怎麼還可以笑得這麼開心。當時你看著我的鏡頭,露出你一貫的笑臉與酒窩,我按下快門,為了不是讓你在這樣的場合,還這麼無所謂的燦笑。

我把香插進香爐,撩起門簾轉身走入小偏廳,看到你躺在那裡,就像我們一直以來的炎熱午候,你總是喜歡躺在那張據說是你媽媽嫁妝的木制長椅上,毫無形象也沒半點德行的吐著舌頭,讓電風扇的強風往你赤裸的上身灌著,還一邊發出奇怪的呻吟,說這真是太爽了。

「ㄟ,你不過來吹一下喔,超涼的耶!」你總是脫得只剩一件內褲,霸佔整台風扇,硬要我過去跟你一起擠。

『不要啦,這樣被你媽媽看到,很奇怪耶!』兩個男生赤裸著上半身黏在一起吹電風扇的畫面,怎麼看都很奇怪,但是你卻又很愛這樣跟我黏在一起。

「拜託,我把我心愛的涼風分你吹,你還不要,真不給面子。」你邊說,手邊伸過來把我拉了過去抱著,我的背緊緊貼著你的胸口。

『你不覺得兩個人的汗碰在一起很噁嘛!!而且這樣明明就更熱!』我一邊掙扎著要逃開,卻更感覺兩個人肉體的緊密接觸與濕滑。

「昨天晚上就沒聽你說噁。」你湊到我耳朵旁邊,促狹的說著,還偷偷吹了一口氣。

『你!』我的臉突然脹紅,一邊偷看你媽媽在外面忙碌的身影,有沒有發現我們兩個正抱在一起。

我看著躺在那裡的你,身上穿著整套的嶄新衣物,長褲長袖還有外套,你不是很怕熱嗎?幹嘛穿這麼多。你媽媽跟在我的身後,還是不斷地啜泣。我回頭看著她說:「阿姨,我想跟阿輝獨處一下,可以嗎?」你媽媽點了點頭,低頭走了出去,只剩下我們兩個而已。

我坐在床邊,低頭看著你。伸手摸著你的臉,像我們平常那樣,你總是喜歡把頭枕在我大腿,讓我從你的眉毛一路摸到下巴的鬍子。只是你的那個短頭髮,怎麼還是這麼亂,都剪這麼短了,還是不肯好好整理。眉毛還是這麼濃,叫你小新你還會不爽,說你沒那麼白癡。鼻子上的黑頭粉刺,看來有聽我的話,乖乖用保養品,不然怎麼會這麼少。只是平常紅潤的嘴唇,怎麼這麼白,還有點發紫。你不是很寶貴你那稀少的鬍子,怎麼捨得刮乾淨呢?

『喂,只剩我們兩個人了,你怎麼還在裝睡!快起來吃我豆腐啊!』
『喂,你嘴唇怎麼這麼冰,會太冷嗎?』
『喂,你幹嘛不理我,你說話啊。』
『喂!你幹嘛!你幹嘛啦!』
『你起來啦!你快起來啦!』

從小偏廳中傳出了一陣哭聲,跟平常的哭聲不一樣,不是婦人的哭聲,應該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。聲音中充滿著憤怒,卻又哭得無比傷心,坐在屋簷下的那些人都忍不住流下了淚水。




我被一陣哭聲吵醒,才發現是自己的聲音,枕頭上又濕了一大片,但應該不是口水。我躺在床上睜著雙眼,想著,怎麼又夢到你了,都這麼多年了。這可能已經是慣例了,每年要去祭拜你的前一晚,總是會重新再來一次當年的片段。當時在你身上哭到幾近昏厥的我,被你爸媽抱著拉出你停屍的小偏廳,最後我們三個人抱在一起大哭。

好險大家都知道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哥們,每天如膠似漆地相處在一起,有時你家住個幾天,有時換到我家過個幾夜,那些婆婆媽媽都笑說我們上輩子可能是夫妻吧,不然怎麼會感情好到這樣。只是他們猜錯了,不管我們上輩子是不是夫妻,我們這輩子卻早就在一起了。他們都當我是失去宛如手足的好友,卻不知道我失去的不只是一個朋友而已。

那時候我好想直接跟大家說出我們之間的關係,好讓他們知道我到底有多麼難過,我失去的不只是我最好的兄弟,也失去了我最親的家人,和我最愛的另一半。現在才慶幸好險當時的我沒有衝動,不然在那麼單純保守純樸的鄉下,若是我這樣公開我們之間最親密的關係,就不可能跟現在一樣,常常去到你家走走看看,待在你本來的房間,坐在你的床邊,看著記憶中的所有片段重演。

我拍了拍臉,翻下床準備梳洗。今天是要去看你的日子,我要把自己整理的乾乾淨淨,就像你說的,你最喜歡我清爽乾淨的樣子。

親愛的,你想我嗎?

我好想你。




蘇軾《江城子》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

十年生死兩茫茫。不思量。自難忘。千里孤墳,無處話淒涼。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。 
 
夜來幽夢忽還鄉。小軒窗。正梳妝。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。料得年年斷腸處,明月夜,短松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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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zarat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